红糖锅盔

小美人鲸 6

6.

  海洋乐园的豪华办公室里,烟雾缭绕,办公桌后的大老板翘着二郎腿抽着烟,布满血丝的眯缝眼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平头小青年。助理斟好茶,放到两人面前。
  “小谷啊。”大老板敲落烟灰,露出笑脸,“我知道你很喜欢这条虎鲸,那你不想让它过更好的生活吗?”
  虎鲸被打捞上岸后,谷嘉诚抓着渔船上下来的人追问,可并没有人理睬他。船工们嫌他碍事,连推带扯地把他赶到远处,还威胁再靠近就要不客气了。等到赶来的货车把虎鲸拉走后,他沿着沾满沙粒的车辙,一路追到了海洋乐园的后门,和看门大叔套了半天话,才知道是这里的大老板看上了虎鲸。想来想去,只能第二天一早忐忑地堵上了老板的办公室,寄希望于能求他放了虎鲸。
  “王总,他不是普通的鱼类。”
  “我当然知道虎鲸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了。”老板两颊的肉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抖一抖,“可是你想想,在大海里每天都要费劲找吃的,生病了也只能自生自灭。要是养在这里,我保证,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食物喂给它。将来它一定会成为这里的明星动物,比海豚还拉风,我已经找了专业的海洋专家,生病了还会有医疗团队给它看病。这些难道不比在海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?”
  谷嘉诚不知道该怎么反驳,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说:“可他是属于海洋的。”
  “你不想它留在陆地上吗?随时可以看到它,不用再拿着摄像机到处找。将来你有了老婆孩子也能带来一起看它。你知道小朋友们能近距离看到虎鲸会多开心吗?还有那些没有条件去航海的人,只要到我们这里花一张门票的钱,就可以看到这些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。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?”
  “王总,求求你放了他。”谷嘉诚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。
  “你又凭什么让我放了它?”大老板收起笑容板起了脸,身体前倾靠在办公桌上,“海里的鱼谁捞到就算谁的,这条虎鲸身上刻了你的名字吗?别忘了,你们工作室还是替我打工的。”
  袁助理走上前,一只手按住谷嘉诚肩膀:“小谷,你先回去吧,相信王总。我们公司的资金实力你应该也看得到,王总为了这条虎鲸,已经特批了一大笔钱新建一所虎鲸馆,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投入。”
  谷嘉诚被请出了办公室,得到消息的标哥等在门口,和袁助理道了几声歉后,提溜着他走出办公楼。
  “小谷啊,你说你这是干啥?”
  “他们把那条虎鲸抓起来了,我想求——”
  标哥一巴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:“你傻不傻!人家是商人,赚钱第一位,会听你个傻小子讲大道理吗?多管这闲事干嘛,挡了人财路也不怕惹祸上身!”
  “这是那天救我上岸的那条虎鲸。”
  标哥一时语塞:“呃…这你也认得出来?我看都长差不多嘛。”
  谷嘉诚低下头说不出话。
  标哥见他不出声,语气缓和下来:“我刚才打听过了,他们打算对外声称这是买的虎鲸,好规避野生捕捞的法规风险,估计相应的材料也会准备齐全,你又没有证据,势单力薄的还能怎么样?”
  昨天晚上整一个措手不及,怎么想得到留下证据?谷嘉诚的心一凉,唇齿颤抖,停下脚步,抬起头说:“标哥,你知道他被关在哪儿吗?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眼?”
  
  大门哗地一声被打开,阳光透进昏暗的场馆。
  管理员带着他们往里走,一路哈欠连天地抱怨着:“你们不能晚点来吗?昨天这条虎鲸闹腾了我们大半宿才安静下来,你看看,这地还没干透。”
  “辛苦了,辛苦了。”标哥笑嘻嘻地递上一包烟,“这不是老板心急嘛,说后期宣传片要以它为主角,要我们早点搞定片子。我想着先来看一眼,好策划准备起来,免得耽误了开园时间。”
  管理员接过烟揣进裤兜,递过两双高筒雨靴,挥了挥手:“快点啊,我再去眯会儿。”
  谷嘉诚飞快地换上鞋走到最里面,二三十米见方的饲养池里,一条黑白色的虎鲸静静地浮在水面上,闭着眼,似乎正在沉睡。
  “小伍。”他爬上台阶,趴在池边,轻声唤道。
  虎鲸睁开眼,“咕”地一声游转过来,看到谷嘉诚发出“呜呜”的叫声,把嘴伸到他面前,轻轻蹭着他的脸。
  谷嘉诚的眼眶唰地红了,鼻子一酸,轻抚着它的脑袋低语:“你别急,别急,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……”
  
  呆了十几分钟后,在管理员的催促下,谷嘉诚不舍地爬下饲养池,和标哥一起走回宿舍。
  “作孽啊,这么大条鲸鱼,在海里称王称霸的,上了岸就歇菜了。困在那么小的池子里,转都转不了几圈。可能这就是它的命吧,运气太差了。”标哥站在宿舍露台上,望着远方的大海,点起一根烟,转头看向谷嘉诚,“喂,别拉着个脸了,你丫还能怎么样?要是条海豚勉强还能扛起来跑路,它这么重没台吊机挪都挪不动。”
  谷嘉诚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最让他疑惑的是小伍这次为什么没有变成人?是哪个环节出错了?要是能变成人就容易逃脱了。他努力地回想小伍说过的话,隐约想起他提过每次要去找什么水母大婶。可水母大婶是个什么东西?究竟是个什么操作?不能变成人的小伍也无法告诉他,一切似乎陷入了死循环。
  “标哥,今天反正也没什么活,我想回屋歇会儿。”
  标哥挥挥手:“好好好,去歇会儿,想通就好了。我去看看片子加工得怎么样了。”
  谷嘉诚回到屋里,打开电脑搜索信息,结果更没头绪了。海里的水母种类少说也有几百种,有的还是剧毒能扎死人,到底该找哪一种?菜市场里卖的海蜇头行不行?
  他又开始查找关于其他海洋公园饲养虎鲸的资料,搜到一部叫《黑鲸》的纪录片,讲述的是一条叫提里库姆的幼鲸,两岁被捕后辗转卖至海洋乐园训练表演,由于长期被关在狭小的场馆内接受刻板的训练导致间歇精神失控,攻击致死了三名驯兽员。视频里出现的一条条圈养虎鲸,背鳍几乎都是软趴趴地耷拉着。原因莫衷一是,有说是因为长期精神抑郁,有说是因为人工环境造成的营养不良。他想起小伍背上笔直坚挺的背鳍,曾经带着他披荆斩浪,无比威风。而纪录片里的虎鲸,虽然也如微笑般咧着嘴,却显得落寞寡欢,毫无精神气可言。
  画面里,一边是海洋公园的宣传片告诉人们和动物亲密接触是多么欢乐的事,一边是前驯养员们纷纷忏悔,在海洋公园的蒙骗下从事着这份让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作。一边是公园的管理者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条件,让圈养的虎鲸可以活到三十多岁,一边是海洋生物学家的研究表明,野生虎鲸的平均寿命近似于人类。谷嘉诚想起自己幼时也看过水族馆类似的海豚表演,但从来想到背后的故事有这么触目惊心。
  一个多钟头过去了,直到跳出结束字幕,谷嘉诚才发现标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身后。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,同时开口。
  “小谷啊——”
  “标哥,我想辞职。”
  标哥瞪大了眼,吞了一口口水:“好好的辞职干嘛?”
  “我不想连累工作室。”
  “连累?你要干什么?还想着救那条虎鲸?”
  谷嘉诚攥了攥拳头,想起刚才纪录片里的一句话:“如果你被关在浴缸里生活二十多年,你不会恼怒崩溃吗?”
  “谷嘉诚啊谷嘉诚,当时我是看你不声不响,还算稳当才招你进来的,现在怎么这么冲动?”
  “如果不是我拍了他的视频,他也不会被王总盯上。”
  “你在自责?那只是条不会说话的鲸鱼啊!”
  谷嘉诚低下头,沉默了片刻,还是决定坦白说出来:“标哥,那条虎鲸就是小伍。”
  标哥更吃惊了,打了个磕巴:“什…什么?你不是烧坏脑袋了吧?”他伸手探了探谷嘉诚的额头。
  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反正,反正他就是那条虎鲸变的,不然你想我怎么能那么容易拍到他的视频。”
  “小伍不是你表弟吗?他不是回老家了?”
  “他本来是回海里去了,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。”
  标哥皱着眉头,绕着他上下打量了一圈:“靠,你特么不会也是虎鲸变的吧?我这是见了什么鬼了,在演聊斋吗?”
  谷嘉诚一时哭笑不得,摆手辩解道:“不是不是,我是人。表弟那是我编的。”
  “那它为什么现在没有变成人呢?”
  “我、我也不知道...哎,我现在也没法跟你解释清楚......”
  标哥满脸狐疑地在屋里踱着步:“难怪我总觉得这孩子哪儿不对劲,这也没吃过,那也没玩过,跟个山顶洞出来的一样,乡下孩子也该见过手机啊。”
  “所以我一定要去救他出来。”谷嘉诚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件事。
  “就凭你一个人?”
  “总要试一试,而且我有主意了。”
  “救出来后呢?你自己怎么办?”
  “我……”谷嘉诚揉了一下拳头,“暂时没想这么多,反正你放心,我肯定不会做犯法的事。”
  “你啊你!”标哥白了他一眼,摇摇头,“该说你聪明还是笨啊。”
  
 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,三只船艇雄赳赳地行驶向大海深处。领头的船长站在船头眺望远方。
  “老大,到底靠不靠谱啊?”旁边船工模样打扮的副手一脸担忧地问,“怎么说也是保护动物,要是被渔政局抓到可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  船长眯起眼睛,皱起常年被暴晒得黧黑的脸:“老孙瞧你这点儿出息。富贵险中求!这茫茫大海上谁看得到?真出事儿了他王老板也逃不脱。干这一票够我们歇大半年喽,风餐露宿打渔的日子还没过够啊你?”
  他走到甲板中央,一只巨大的透明水缸几乎占据了整个甲板,里面躺着一条硕大的虎鲸,躯干部位用一大块麻布包裹着,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。
  “啧啧,好大的家伙。”船长敲敲缸壁,“一会儿你就能跟家人团聚啦!”
  虎鲸像是被惊醒一样抬起头,“噗”地从气孔喷出一大股水花,嘴里发出了唧唧唧的焦躁叫声,尾巴不住地翻腾。
  “嚯,脾气还挺大。”船长躲闪不及被淋了一头,他拍拍身上的水,冲着老孙喊,“差不多开始吧。把它的饲养员叫过来安抚一下,一会儿别太闹了耽误大事儿。”
  老孙应着声跑下船舱。不一会儿,带上来一个白瘦青年,留着小寸头,穿着海洋乐园的防水外套,冲他点了点头,跑到鱼缸前。说来也怪了,虎鲸一看到他就安静了下来。刚才上船的时候,这个饲养员虽然迟了一会儿才赶到,但是一下就制住了闹腾的虎鲸。果然还是跟饲养员感情深啊。
  船长拿起手里的对讲开始喊话:“洞幺五五、洞幺五六注意了,停止前进,原地准备,等候我的命令。”
  发动机停止转动,三艘船的速度缓缓降了下来,直到原地漂浮在海面上。头顶上方传来“嗡嗡”作响的声音,船长抬头看着半空中八爪鱼似的机器绕着四周飞了一圈,嘀咕了一句:“这是什么?”
  一旁的饲养员说:“这是我们公司租的无人机摄像头,可以追踪远处虎鲸群的动向。”
  “啧啧,你们老板真舍得花钱啊。”他转身对老孙说,“通知大家开始作业,开吊机,把钢索放下来。”
  
  还是有漏算的招,该怎么办?
  谷嘉诚一边配合着船工们安抚小伍,便于他们用麻布垫兜起它挂到吊机挂钩上,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。
  按照他的计划,先是由标哥说动了王总,把小伍拉到海上引诱虎鲸群出现,好抓捕更多的虎鲸。贪婪的商人果然心动了,立马找到了船只和人马。然后标哥又帮他弄了套员工服,顺利混上了渔船。本来他打算等吊机吊起小伍后,找机会用军刀砍断绳索,让小伍落入海中。可一上船他才发现,这艘船比上次那艘装备高级了许多,吊绳用的是钢索,这下还怎么砍得断?
  看着小伍缓缓地被横吊起来,挪到了船弦外侧,又一点点地往下放,他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。
  “放!放!放!停——”船长通过对讲指挥吊机操作员,随着一声令下,虎鲸停在在距离海面十几米高的位置,“好,就这样别动了。”
  布袋里的虎鲸一头一尾露在外面,发出一声声鸣叫,却找不到着力点,只能焦躁地扭动着,钢索纹丝不动。
  “老大,这能听得到吗?”老孙问船长。
  “等等看呗,听说这鲸鱼的叫声有啥特殊声波,可以传老远了,只要它的族群在附近一定能听到。”
  老孙转身走下船舱,走过谷嘉诚身边时,隐约听到他的小声嘟囔:“造孽啊,会不会遭报应哦......”
  十几分钟后,对讲机响起了嘈杂而兴奋的声音:“洞幺六呼叫,洞幺六呼叫。无人机视野出现疑似虎鲸群。”
  船长大步走向船舷,趴在栏杆边眺望,回复对讲机:“洞幺五洞幺六注意!先不要惊动鲸群,等它们靠近后再从后方驱赶,进了海湾口再捕捞。”
  几乎所有人员都聚到了甲板一侧,等待虎鲸群的出现。谷嘉诚趁乱走向甲板后方,想来想去只能从吊机控制台入手了。他来到控制舱,由于这艘船负责作诱饵,不需要参与追捕行动,控制舱只留了一个人看管吊机。他假装急匆匆地冲到舱内,冲着剩下的船工大喊:“快快快,船长让所有人去甲板待命!”
  “啊?我也要去吗?”
  “都去都去,虎鲸要来了,怕人手不够。”
  船工穿上外套往外跑,刚跨出舱门又停下问他:“你怎么不去啊?”
  谷嘉诚一怔,看了看胸前海洋乐园的LOGO,马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:“我只负责照看虎鲸,又不是你们船上的人,还不能歇会儿啊?”
  船员撇撇嘴,径直往外走。
  等人一走远,谷嘉诚立马从里面栓上门栓,坐到了控制台前。眼前的各种按钮让他有点头大——从来没玩过这么大的玩意儿啊!总不会比操作摄像机还复杂吧?红键停、绿键行?还有两个操纵杆应该是控制方向的吧?可是按了个遍也没有反应。
  甲板上响起了嘈杂的叫喊声,大概是虎鲸群已经出现了。谷嘉诚心里有点急躁,既看不到小伍,也看不到海面上的情况,但也知道不能再拖了,只能期望瞎猫碰上死耗子,各种组合倒腾了一遍,吊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。难道吊机被关了?可是电源红灯还亮着啊。
  “小伍你要撑住、撑住。”他喃喃默念,发抖的手指摸到了操纵杆上一颗突出的按钮,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——汽车变速器操纵杆上好像也有一颗按钮。是的,每次都要按住按钮才能换档,为的是防止误碰换档杆。那么,这颗可能也是吊机的保险钮了。
  他用大拇指按住按钮,轻轻推动了一下操纵杆,吊机的悬臂往下微微折弯,用同样的方式推动另一个操纵杆,顶端的转轮发出“咔哒咔哒”的声音,钢索开始往下降——看来是这样了。
  吊机的异动立马引起了甲板上人群的一阵哗然。
  “怎么回事!”前方传来船长怒吼的声音,“你怎么在这里?那吊机怎么自己动了?”
  紧接着,一个人影往操作舱冲过来——是之前操作吊机的那个船工。
  咚咚咚——“开门!开门!”船工大喊。
  谷嘉诚两只手分别抓着两个操纵杆,一起往前推。
  哐哐哐——“你他妈在干什么?”船员贴着玻璃喊,拉着门把手往里耸。
  谷嘉诚强迫自己忽视他,一刻不敢松手。
  “你神经病啊!”船员疯狂撞起了门,门栓随着撞击发出了咔咔的声响,仿佛随时要散架。
  窗外的钢索缓慢下降,每一秒都有一辈子那么长。
  更多的人跑了过来,一时间叫嚷声、砸门声拥挤在门口。
  再快一点,再快一点!
  轰——海面传来闷沉的一阵落水声,原本绷紧的钢索在海风中摇曳,嘎吱作响。
  咵——门栓被撞裂了,一群人顺着惯性摔进了操作舱。
  谷嘉诚仍死死抓着操纵杆不敢松手,直到看到船长怒气冲冲,骂着娘走向操作舱,他才开始大口喘着气,靠在椅背上,笑了起来。
  快回去吧小伍,再也不要回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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