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美人鲸 2
2.
谷嘉诚是个摄影师。一周前他跟着工作室来到这个海湾，为新建的海洋乐园拍摄开业宣传物料。
“真的是虎鲸？”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李头惊讶地说，“很久以前这片海域是有虎鲸群栖息的，但前些年附近船只一多，就很难在海岸线看到了，搁浅更是没见过。有照片吗？”
“有，不过离得比较远。”谷嘉诚打开相机预览屏递过去。他白天本来是去海岸线踩点寻找拍摄素材的，没想就正好碰上了这条搁浅的虎鲸。
“啧啧，还真是，那你运气可真是太好了。”老李看着相机感叹，“这条估计年岁还小，没经验才会搁浅。虎鲸是群居动物，附近肯定还有它的一大家子。”
“还有一群？”工作室的头儿标哥一听来劲了，“那老谷你明天开始再四处搜罗搜罗，多找点素材。虎鲸放进宣传照效果肯定不错。”
谷嘉诚看看预览，黑亮的躯干，雪白的肚皮，高挺的背鳍，确实很好看。
于是第二天，他又踏上了海岸线之行。然而再没有见到虎鲸的踪影，只能搜罗点别的素材。今天也一样一无所获。他收拾好器材，坐在礁石群上休息，看着远处的夕阳逐渐整片海平面染成红色。那只小虎鲸大概是被吓到，不敢来岸边了吧。
日头完全落下后，他打开手电，准备回去，一转身却傻了眼。什么时候开始涨潮的？他坐着的那块礁石像个孤岛矗立在海浪中，背后的礁石群已经被海水分隔开，没法走回去了。
谷嘉诚本可以趁着浪不大游回礁石群，想到包里的贵重器材，报着一丝侥幸希望等潮水退去再往回走。然而大海没有和他商量的余地，水位以超出他想象得势头迅速上涨，浪头拍打在岩壁上噼啪作响。直到海水打湿了脚面，他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急——现在即使他想游回去也只会被浪头直接卷走了。
“救命啊！有人吗？”谷嘉诚大喊，用尽气力的喊声马上淹没在阵阵海浪中。为了建海洋乐园，附近的渔船都被迁走了，哪里还有人听得到他的呼救。他看着没到脚踝的水位，暗恨自己太大意了，海浪的力道越拍越大，脚下重心开始摇晃，只能弯下腰扒住脚下的礁石。看来是不会有人了，自己要不要拼一把游回去？
啾——不远处传来一阵尖厉的响声。谷嘉诚抬起头，昏暗的海面上一个不明生物在海浪间快速游动。随着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，不明物体高挺的背鳍和两团白色的斑点进入他的视线，分外眼熟。
“小虎鲸？”谷嘉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虎鲸游到离他几米远处，伸出嘴冲他唧唧叫唤。
“你是来救我的？”
虎鲸奋力拍打着胸鳍在汹涌的海浪中保持着平衡，摆动尾巴横过身子，似乎在示意谷嘉诚爬到它背上去。由于水面下礁石的阻碍，它无法靠得更近，始终离谷嘉诚还有段距离，叫声变得急躁。
谷嘉诚知道不能再多想了，脱下鞋子弯下腰，双脚用力一蹬，朝着虎鲸的方向拼命游去。被浪头打退了两次后，终于摸到了它身边，一把抓住露出水面的背鳍，奋力一扒，整个人趴在了背部。
虎鲸像加满油的摩托艇一样飞速离开礁石区游向岸边，谷嘉诚死死抱住背鳍，可身下却滑溜溜地不着力，几次差点被甩出去，只能大喊：“慢点慢点！我要掉下去啦！”
似乎听懂了他的喊声，虎鲸还真的慢了下来，稳稳地游到了沙滩附近便停下不动，鸣叫了两声。
谷嘉诚意识到它再往前又要搁浅了，便松开手翻身入水，借着浪头的推力往回游，直到瘫倒在干燥的沙滩上，喘着粗气，用最后的力气挥手大喊：“谢谢你啊！小虎鲸！快回家吧！”
远处，一直等着的虎鲸鸣叫着，喷出一股水柱，再次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。
小伍最近不太开心。搁浅那天回来后被老妈禁止再去岸边，忍了一天偷偷溜出去，结果又带回了礁石剐蹭的伤痕，不可避免地被好一顿叨叨。导致它整天都蔫蔫的，围捕猎物的时候也打不起精神。
“小伍，昨天被老妈骂惨啦？”大哥见它出奇地安静，游到它身边，“妈妈也是怕你受伤嘛，现在岸边那么多危险，还好你只是搁浅，碰到螺旋桨就惨了，还是少去人类多的地方。”
“就是就是，岸边有什么好玩的。”二哥挤进来说，“你要想寻开心，要不我们也找只河豚乐一乐？我看海豚玩得可嗨了。”
三哥一听用胸鳍拍开二哥：“去去去，海豚那些二货玩的弱智游戏不要拿出来。传到别的族群去我们小伍还怎么找女朋友？”
“对哦，小伍你也成年了，找女朋友不比去岸边好玩多了？老大，你的娜娜家有个小妹妹是不是对我们小伍有意思啊，每次碰到都只找它说话。”
小伍越听越烦躁：“哎呀你们吵死啦！不想理你们。”它憋住气，往下一沉，钻出了哥哥们的包围圈。
“哟，还嫌我们吵，平时最聒噪就是它了。”
小伍游着游着来到外婆身边。外婆睁开半闭的眼，用胸鳍轻拍它的脑袋：“怎么啦？这么闷闷不乐。今天围猎也不积极。”
“外婆……”小伍犹豫了半天才张口：“我…我想去陆地上玩……”
“哦？”
“小时候你讲的故事里，我们的祖先不是可以变成和人类一样陆地吗？”它一摆尾巴游到外婆眼前，“到底怎样才能变成人的样子啊？”
“你为什么想上陆地呢？”外婆问。
“去看看和故事里说的是不是一样的。”
“只是想去看看？”
小伍背过身子小声嘀咕：“还想…还想去见一个人。”在海里他永远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，变成人应该就可以了吧。
见后面半天没回应，小伍游转过去，贴着外婆身躯边蹭边打滚撒着娇：“好外婆，告诉我、告诉我嘛！”
外婆咯咯直笑，用胸鳍摸摸它的脑袋：“那你就要去问水母大婶了。”
“水母大婶？”小伍眼睛一亮，知道外婆默许了，高兴地转起圈来：“谢谢外婆，谢谢外婆！我现在就去问！”说完飞快地游向远方。
“妈你干嘛告诉它，也不怕它出去闯祸。”小伍的妈妈从一旁游过来，埋怨地说。
“孩子长大啦，心里老有念想哪里拦得住。”外婆安慰它，“大海是自由的。”
水母大婶是海里的一个传说，和普通水母不一样，据说它已经活了几百年，号称自己是大神，结果叫着叫着就成了大婶。
小伍游到了水母大婶栖息的岩洞区，穿过爬满牡蛎的岩壁转了两圈，还没找到它，急得大叫起来：“水母大婶！水母大婶！你在哪里？”
除了洞壁的回声没有应答。
它又加大嗓音：“水母大——”
“吵吵吵！吵什么吵！”一个幽暗的声音传来打断它，“再吵鱼都被你吓跑啦！”
小伍顺着声音往角落看，狭小的洞穴里缩着一团半透明的物体，正发着暗暗的蓝绿色光，无数只半透明的触须漂在水面上。
它高兴地游过去打招呼：“水母大婶——”
“别过来！”水母大婶警觉地举起所有的触须，“虎鲸大爷，你来我这儿干嘛？”
“听说你知道怎么能把我变成人？”
“变、变成人？”水母大婶挪动了一下身子，两侧的眼睛惊讶地睁开，冒着紫色的光，“你要干嘛，好好的海里霸王不做要去做人？人多没用啊，被我扎一下就死翘翘了，掉进海里也死翘翘了，人有什么好当的？”
“你就告诉我嘛。”小伍不耐烦地绕着洞穴口来回游。
水母大婶紧张地打量着它：“那，那你有什么可以跟我交换的？”
“交换？”
“我总不能白告诉你吧。”
小伍低头想了想：“那，抓鱼给你吃？你想吃什么？鲨鱼还是海狮？鲨鱼肝可肥了，海狮嘛还要等等。”
“你看我像吃得下这些的吗？”水母大婶翻了翻白眼，鼓起透明的身躯，“算了算了你走吧，我要告诉你了，早晚要被你家找麻烦。”说着它又缩起身体想躲回洞里。
小伍急了，冲到洞口威胁道：“你不告诉我，我就吃了你哦？”
水面的触须不住地抖了一下：“你你你，你吃我干什么？我没肉，你们虎鲸不爱吃的。而且我有毒的哦！”
“你那点毒扎我够用吗？要不要试试？”小伍说着张开嘴滋起两排利齿，“我超凶的哦！”
水母大婶把整个身体里的水分排空，贴在了岩壁上，声音开始发抖：“吃、吃了我你还能问谁？”
小伍合上嘴，眼珠一转，凑近触须已经抖得不像样的水母大婶：“那我就堵在洞口，把所有经过的鱼都吃掉，看你以后吃什么？”
“我的虎鲸大爷啊！”水母大婶唰地一声从岩壁瘫到水面，触须们慌乱地擦起眼里飙出的泪花，“你跟我过不去干嘛呀！我小心翼翼才活到这个岁数，我不容易啊我——”
“那你说不说！说了我立马走。”
“说说说！”水母大婶一秒收住眼泪，伸出两只触须，从其中一只脱下颗小小的球状物，卷在另一只触须上递到它面前，“喏，把这个含在嘴里，上岸后吞下它就能变成人了。”
“这是什么？”小伍好奇地打量着触须上透明的物体。
“这是我的毒囊，小崽子。”水母大婶得意洋洋地卷起触须，“你的祖先当年就是在海边偶然吃了我的祖先才变成的人。结果它们上了岸发现变成人一点也不好玩，又回到了海里。”
“那怎么变回来？”
“到了海里吸进海水就变回来啦。”
谷嘉诚惊魂一夜后休息了大半天。机子没保住，泡在海水里完全当掉了。标哥倒没计较，还叮嘱他下次碰到这种情况自己先逃命要紧。不过他总归有点过意不去，毕竟是自己走了神才遇上涨潮。大伙儿对救他上岸的虎鲸更感兴趣，直呼他命太大，可以直接去买彩票了。一来二去，连海洋乐园的大老板都知道了这事，专程跑来看他。
“小谷啊，看来你和虎鲸很有缘嘛。”大腹便便的老板西装笔挺，鼻头红红，拍着他的肩：“好好干，第一炮打不打得响就靠你们的片子了。效果好的话，第二期扩建的时候还找你们拍。”
送走大老板后，谷嘉诚趴在宿舍走廊的栏杆上吹海风。宿舍在半山腰，出门就能看到海。今日天气晴好，海面风平浪静，让他想起昨天的遭遇，想起救他的那条小虎鲸。它是前几天搁浅的那条吗？是正好路过？还是听到了他的呼救声？虎鲸的叫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，“啾啾啾”地像某种电波声——咦？不对——他把手拢到耳边，集中注意力仔细听。这声音不是他的幻觉，明明就是从远方海面传来的。
谷嘉诚蹭蹭蹭爬下楼，沿着栈道下山，一路小跑到栈桥边。这里本来是个小码头，渔民迁走后被废弃停用，此刻空无一人，那种奇怪的声音却更清晰了。
“小虎鲸！是你吗？”他朝着海面大喊，奇怪的是声音却消失了。一直走到桥头，也没再响起来。他蹲在栈桥边，有点失落，到底是自己幻听，还是虎鲸躲起来不想被打扰。
“噗！”一股水流迎面喷来，淋得谷嘉诚满头满脑都是，差点呛到鼻子里。他一个踉跄坐倒在桥面上，抹干水珠定睛一看，罪魁祸首正浮在桥边，昂着黑白色脑袋，头顶的气孔还不时喷着水花。
“小虎鲸！”谷嘉诚惊喜地爬过去，伸手摸摸虎鲸的前嘴盖，“真的是你？”
虎鲸歪着脑袋看着他，身子上下晃了晃，再次下沉，只剩背鳍露在海面上。
“你去哪里？”谷嘉诚大喊，跟着背鳍游动的方向往岸边跑，可哪里追得上虎鲸的速度，只能眼睁睁看着背鳍消失在拐角处，然后是前方沙滩传来一阵巨大的浪涌声。这贪玩鬼不会又搁浅了吧？他沿着海岸线赶过去，却只见浪花翻过的水草痕迹，丝毫不见虎鲸的踪影。
礁石后坐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，像是刚玩过水，谷嘉诚走上前问：“请问你刚才有看到一条虎鲸吗？”
少年一言不发，疑惑地盯着他，裸露的上身在阳光下泛出蜜色的光泽，大概是附近渔民的孩子。
“虎鲸，一条很大的虎鲸。”谷嘉诚重复道，双手比划了个形状。
少年歪过头，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：“嘿嘿，就似我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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